你有認真看過父母親的長相超過一分鐘嗎?

2021/09/14 14:49
記者|K5新聞中心  圖|K5新聞網、網路拍攝地區:台灣桃園

我們與父母的感情、關係是每個人都逃避不掉的宿命,是性格強橫的烙印。它深深影響著我們承認後面對愛情、親密關係、工作職業的種種態度。它可以是終身的枷鎖,也可以是一生的良藥。中秋佳節,聯合文館讀書採訪了《在你們離開以前》作者畢嘯南老師,和這位青年作家聊聊關於父母、子女、死亡的話題。

記者:在您眼裡,她是一位怎樣的母親?

畢:2017年的時候,我做了一檔《中國女性領袖人物系列專訪》,採訪過各個領域中的頂尖女性,她們身上都有非常優秀的品質和才能。從世俗層面上講,我的母親並不如她們成功。但在我心中,她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女性。從事主持行業這些年,當我接觸的人越來越多,人生閱歷越來越豐富,我越明白,一個人在親密關係、社交關係、自我意識上遇到的困境,大多都是由於人格上的不完整。

而一個人的人格成長,很大程度依賴於童年時期父母的教育。無論是過分忽略或過分在意,都有可能對孩子的一生造成傷害。

但我媽媽的偉大之處即在於此:在我年幼時,她賦予我全心全意的愛和安全感;在我成人後,她得體、及時地退出了我的生活;她把我培養成一個人格完整的人。33歲這個年紀,我能夠知足、感恩於自己擁有和遭遇的一切,全賴於我媽的培養,我這一輩子都感激她的付出。

記者:您對於父親的感情,和母親有什麽不同嗎?

畢:一件很有趣的事。我現在能夠相對坦然接受爸媽的離開,但在寫這本書之前,我完全接受不了我媽的離開,卻能接受我爸的離開。中國幾千年君君臣臣、父父子子的傳統文化,或多或少會使父親與兒子的關係浸染上權力色彩,我和我爸就是這樣一對典型的中國父子,對立,不解,怨恨。我記事很晚,關於童年的記憶不多,印象最深的畫面之一,就是我爸酗酒。

那時候,我才六七歲。他生意失敗,背了一身的債,周圍結交的朋友也都是生活不順利的人,自認懷才不遇,幾個人湊到一塊,喝起酒來毫不節制。只要一回家,我總是能看到一群大男人在那耍酒瘋,有的爛醉如泥、橫七豎八地躺著,有的嚎啕大哭、痛訴命運不公。而我爸總是沈默,紅著眼眶,像一頭憤怒的雄獅。

我媽無法接受這樣的丈夫,想和他離婚。兩個人鬧得最兇的一次,我爸還誤傷了我媽,他把拖把扔到地上,卻不小心劃傷了我媽的臉。我永遠記得那一幕:我媽縮在角落裡哭,我爸也抱著我哭,問我如果他倆離婚了我跟誰。所以,我曾經怨恨我爸,只覺得他是一個陰鬱、暴躁、沈默、固執、失敗的男人。

記者:後來因為什麽,讓您改變對父親的態度?

畢:後來我透過讀書、開始到全國各地採訪,到海外訪學,世界驟然變得無限寬廣。觸摸過足夠多的人心,我開始試圖去了解我爸。當年,我爸跟著爺爺奶奶闖關東,顛沛流離。爺爺是軍人,在戰場上受了傷,吃喝拉撒都在床上;我奶奶是有錢人家小姐,嬌生慣養,卻伺候了我爺爺16年。一個女人撐起一個家,太難了,只能讓我爸放棄學業,跟著幹農活掙錢,不然,全家都要餓死。

實際上,我爸並非獨生子,也並非長子,伯伯和姑姑都願意一起養家;我爸的班主任幾次家訪,勸說我爸繼續念書,甚至提出資助。但奶奶依然不同意。

晚年的時候,80多歲的奶奶說起往事,一邊抹淚,一邊後悔。但她也有自己的心結。出身富裕優越的姑娘,年紀輕輕就遭遇了丈夫癱瘓的變故,她無法接受如此悲苦的命運要她獨自承擔。我們都知道人是不完美的,是自私的,可潛意識中,子女總會不自覺地要求父母完美無私。

奶奶是堅韌頑強的,但她也是懦弱自私的。她常常想,為什麽歲月的苦難都落在她身上?為什麽兒女不能一起承擔?她和他的一生,都是被命運操控的一生。所以,爸爸怨了奶奶大半輩子。他可以變著花樣照顧奶奶,一日的三餐,四季的衣裳,但絕不可能坐下來陪她聊聊往事,嘮嘮家常。我逐漸明白,他並不僅僅是一個軟弱無能的父親,他也有自己的不容易,是命運的苦難把他推到了今天這樣的位置。他一直在跟自己的命運鬥爭。

記者:真正讓您與父親和解的契機是什麽?

畢:我記得特別清楚。有一天晚上我睡不著,一直睜著眼睛熬到淩晨,總覺得心裡有事,很難受。我就給家裡打電話,我媽說家裡沒事,於是放下心來,想睡個回籠覺。結果剛瞇了一會,我爸給我打來電話,始終只重複一句話:你奶奶走了。

我爸在那頭哽咽,我卻在這頭發笑,或許是因為不相信,明明前天晚上奶奶才跟我通過電話,問我怎麽還不回家。我沒安慰他,掛了電話就在客廳裡溜達。忽然瞥見家裡的小貓躺在落地窗前的陽光哩,慵懶地舔毛,我走過去摸摸它的頭說:爸爸說奶奶走了。也是那一瞬間,我的眼淚才嘩一下掉落。

後來回家辦喪事,過了頭七就得收拾行李回北京工作。夜深的時候,發現手機充電線落在一樓,就輕手輕腳下樓找,結果看到我爸一個人深陷在沙發裡,我嚇了一跳,忙過去問他怎麽了。他擡起頭,沒說話,我走近了才看清,茶几上鋪滿奶奶從十幾歲到八十幾歲的照片,他手裡拿著奶奶的照片,身上還穿著棉衣,想等我和媽媽睡著了,悄悄去奶奶的墳地哭。

11月份的老家,剛下過一場小雪。我們倆沿著山腳走,一陣風吹來,吹開了他的外套,我摟著我爸的肩膀,幫他把衣服緊了緊。一瞬間我突然想起,這是我們父子倆時隔30多年的身體接觸,上一次還是在我6歲,我爸緊緊抱著我、笑臉洋溢地拍了一張照片。那天晚上,這個向來沈默的男人講了好久的話。

他說,他早就不怨恨我奶奶了,那麽多人可以東山再起,他不能,這是他的能力問題。奶奶只不過為他的失敗擔了虛名。他說,自己脾氣不好,可這麽多年,他沒衝我發過一次火,也沒有干涉過我任何選擇。仔細想想,好像真是這樣。我一直覺得我爸不上進、心胸不寬廣、對人生不透徹,可實際上,他一直在自知、自省、自我成長,他只是習慣了沈默。

他在人生中遭受了那麽多怨恨、委屈、憤懣,卻沒有讓這些負面情緒影響到我。就算是再有學識再有文化的人,也難保不會將情緒宣泄到孩子身上,可我爸做到了。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,我爸是真的很愛我。而且,他很偉大。

記者:死亡一直是中國家庭最忌諱的話題,但您選擇了「我想像過父母的葬禮」作為整本書的開頭,是出於什麽緣由?

畢:這也是我決定動筆寫下這本書的契機。研究生的時候,我在老家某座山腳下買了一個小房子,給爸媽養老。爸媽很開心,覺得兒子買房了,臉上有光,想盡快搬進去。但當時是冬天,集體供暖的設備還沒弄好,就自己搞了一套煤爐,燒煤供暖。我爸是軍人家庭出身,性格非常謹慎,那天晚上他就已經嗅到了煤氣味,但我媽性格比較大大咧咧,還說他大驚小怪。結果淩晨2點,我爸醒來,發現我媽口吐白沫、四肢抽搐,整個人快不行了。他開車就往醫院去。下了車,我爸車燈都來不及關就昏倒。後來醫生說,他們是煤氣中毒,我媽中重度,我爸中度。

當時的情況太驚險了,現在想起來都覺得害怕。如果我爸沒有及時醒來,如果去醫院路上出了什麽意外,如果最後沒能搶救過來,但凡一個環節出了差錯,後果我真的無法想象。那時候我才26歲,跟爸媽關係一直很好,也從來沒想過他們有天會離我而去。倘若悲劇發生,我這輩子一定毀了。

從那以後,每年春秋季我都會帶爸媽出去旅遊散心。不僅僅是遊山玩水,也會引導他們去表達內心的想法,鼓勵他們給彼此寫情書,當著彼此的面說我愛你,讓他們對著鏡頭錄一段視頻,主題就是如果這是你在人世間的最後一天,你會對這個世界說什麽?我們家原本對於「死亡」也是避而不談,但經歷過那件事後,我爸媽逐漸能夠接受這些話題,我也會去想像父母的葬禮,想像父母離開後的世界。

記者:觸碰「死亡」是一種勇敢的嘗試,那您與父母的相處有因此發生什麽變化嗎?

畢:我問過很多人一個問題:你有認真地看著你爸媽的臉十秒鐘以上嗎?很少有人能回答我,無一例外都陷入了沈默。我們總覺得自己是最熟悉父母的人,在一起生活十幾年、幾十年,可當你認真回憶母親的臉、父親的臉,其實並不能勾勒出一個清晰的畫像。

我記得第一次認真看我媽的臉,是17歲那年。我坐在火車上,即將去往另一個城市上大學。她從車窗外塞進來一袋剛花生,我看見我媽的臉就貼在車窗上。那是我記事以來第一次那麽近距離端詳我媽的臉,她的眼睛、她的嘴巴、她的輪廓。我腦海裡突然冒出無數個問題:我真的有了解過這兩個生我養我的人嗎?我有像打開過自己一樣打開過他們嗎?我有像愛過自己一樣愛過他們嗎?我了解過他們殘缺的童年、陣痛的青春、人生的遺憾嗎?我了解過他們的愛戀、他們的不捨、他們的秘密嗎?從某種意義上來講,我們對父母好像是一無所知的。

華人的親情觀念太嚴肅了,我們常常講「孝順」,好像子女要供奉父母如同供奉一尊神佛,不知不覺卻也忽略了他們的情緒、煩惱、波瀾,他們永遠固定在那,慈愛又嚴厲,一成不變。但事實上,兩代人都應該是獨立、平等、完整的。

像父母、祖父母一輩的人,他們也有過美好的青春、有想要實現的夢想,但經歷時代的動蕩、戰爭的黑暗、物質的匱乏,他們失去了太多機會。到了暮年,因為社會的進步繁榮,人生再次充滿可能。青春從來不晚。作為子女,我更希望他們的餘生能為自己而活,讓我們各自精彩,這也是我們父母子女一場,彼此間最好的命運與饋贈。

失望常常來自於過大的期望。我們對「原生家庭」吹毛求疵,卻忽略了父母也只是個普通人,也是從不完美的家庭中長大,也要經歷自己人生的高峰和低谷。就像《請回答1988》中,德善父親坦言:爸爸,也是頭一回當爸爸。

不爭對錯,只為了解傷痛的來源,理解彼此的無奈,和解長久的心結。而當你站在對方的角度回望這一路,苦苦追問所有的「不明白」都會得到解答,你也更容易放下糾結,放過自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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